英雄──
六翼──
那是所有人給予自己的稱呼,就算甚麼也沒做依舊是英雄。
聽到了前線的戰況,就算願意前往前線去支援,向上級提出申請要求,最後拿到手裡的只是同事們殉職的消息。
捧著一朵又一朵的白花,繫上黑色的緞帶。將它們放進同事們的棺木之中。在白花的簇擁之下,逝去的人們緊閉雙眼。周圍圍繞著生者的啜泣聲,在告別之後,一排又一排的棺木一一封起,再也看不見逝者的面容。
棺木被披上了華麗的錦旗,那是給予他們的榮譽。
我甚麼都做不到。
我甚麼都──
一片純白的空間與白色的棺木,還有身穿著黑色衣服送行的人們,如此沉重的空間。自己卻彷彿回到了剛從學校畢業的那時候。那時候大家都覺得一切都是美好的,黎明的到來,未來有無限的可能。
許多顏色的花瓣構成的花瓣雨從天空不斷撒下,新郎和新娘在大家的歡笑祝福之中,互相牽著對方的手踏上由花瓣鋪成的道路。
我在當時似乎也是笑著的。那時候發生甚麼事?
對了──
身為新娘的多洛妮卡丟下了新郎跑到了我身邊。
「勒恩,謝謝你來參加我的婚禮。」
那是當然的,恭喜你結婚──
我帶著笑容向著今天最美麗的女性獻上祝福。新娘伸手從捧花之中抽出了一朵花出來,將那朵花放進了我胸前的口袋裡。
「我給碧娜和路希耶邀請函了。但他們沒有來呢。」
──
我無法說出任何的話語。
當時在碧娜來找我時,我明明察覺到了有甚麼不對。我卻甚麼也沒做,就那樣相信了碧娜帶著笑容的話語。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
「如果,之後我的孩子出生了。我希望是你幫他取名。」
「大家都會沒事的。我們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最後迎來了黎明。」
「我們永遠都是朋友,只要你們需要,我永遠都會去見你們。」
新娘握住了我的手,一如過往的冒險犯難之中,堅定地抓住我們所有人。
可是我卻背棄了他。
曾經的朋友成為了逝去的人之一。
還來不及將想到的名字寄給他們夫妻,那封信就這樣被我收在了書櫃的最深處。親族拒絕了我收養那位剛出生不久就失去父母的孩子的提議,他們告訴我──孩子不是我的責任。他們會好好照顧他長大的。
「拋棄了民眾向貴族諂媚的六翼,算甚麼英雄?」
「畢竟是私生子啊,果然還是想被老家的貴族承認吧。」
「躲在首都裡,只保護著貴族的垃圾。」
「果然伊瑪小姐才是真正的英雄啊,為了守護民眾而奮鬥到都失去了六翼。」
「別把那種孬種私生子跟伊瑪小姐相提並論好嗎?」
就算不想聽,依舊會傳到自己耳裡的話語。就算不想看,依舊會在對上視線的瞬間明白對方的話語。
我無法反駁。
就算說了多少次多少遍,我最後還是聽從了上級的命令。
──我,捨棄了多洛妮卡他們。後來路希耶也離開了首都,只留下我一人。
「恭喜你啊,勒恩托斯。你有弟弟囉。」
某個下著風雪的日子,我收到了一封沒有寄件地址的信件。拆開來後裡面只寫了這樣一行的句子。我很難回憶當時發生了甚麼事,我有記憶的時候我已經站在利菲爾的面前。
後來聽房東太太的說法,我看完信後就像發瘋一樣,不管他的勸阻衝進風雪裡面,過了一陣子後又回家收拾行李,就帶著行李出遠門了。
「親愛的大兒子,你不用這麼激動。父母之間有愛,誕下結晶是如此正常的事情──哎呀,還是你在擔心會失去我們的愛嗎?」
我不是在擔心那個!弟弟居然有兩位嗎?
兩個嬌小又相似的嬰兒躺在搖籃裡面,他們此時正安安靜靜地睡覺,我盡量壓低聲音說話,利菲爾完全不在意的揮揮手,拿起一個有些裂痕的茶壺,傾倒出了黃綠色液體在茶杯之中。
將茶杯推到我旁邊的桌子上,茶杯裡傳來一絲輕柔的花草香氣。以前和父母住在一起時,母親經常泡類似的飲品給我喝。
最後我坐在桌旁喝著那杯茶冷靜下來了。
「塞維在生下孩子後就因為難產陷入昏迷了。老實說,我現在一個人顧三個人有點辛苦呢。」
「我也有想過拜託岳父。可是──想到薇薇那孩子在貴族裡面長大的樣子,讓人很擔心這兩個孩子的未來。」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男性帶著困擾的話語──詐欺師正帶著商量的語氣在向自己抱怨。
我來照顧吧。
我說出了這般的請求,於是詐欺師露出了笑容。
母親就像精緻的人偶一般地躺在床上沉眠,我坐在床旁許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留下我所做的護身符,祈求他能夠早日康復。
最後我帶著弟弟們和父親告別。
「名字嗎?還沒有取呢,由你來取吧。畢竟──是你的弟弟呢。」
父親的笑容讓我感到害怕。就好像我所有的心情跟想法都被他緊抓住。
明明知道他的目的,明明知道有更好的解答。
我依然跳入他為我鋪好的陷阱之中。
堆滿了書籍的凌亂書櫃,我有一陣子沒有到書房了,上面覆蓋了一層的灰塵。花了一點時間打掃,我才從書櫃中找到了幾本取名大全,那是之前我想給予孩子最好的祝福才特地買來研究的。
打開之後看到裡面放著一封信。
上面的收件人早已不在。
信裡的東西也不再需要。
我把信和書籍再次放回書櫃裡面。
照顧孩子的時間過得很快,甚麼煩惱甚麼痛苦都會在疲勞之下消失。
如果沒有房東太太跟祖父雇來的保母,我懷疑我的弟弟會在我某次連續加班無法回家的情況下餓死,或是我因為過勞跟弟弟一起死在家裡。
這期間我收到碧娜寫給我的信,一封又一封顯示著他學到的詞彙越來越多,能理解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我很難形容之前金先生和路希耶帶著碧娜來見我時,碧娜開口詢問我是誰的時候我的心情。
多洛妮卡已經不在了。碧娜甚麼都不記得了。就算懷念起過去的事情,我也只能和路希耶談,但很多事情不能寫在信裡,我只能偶爾在職勤時看著夜晚的星空回憶那些過往。
久違的見面,我非常開心。我們甚至約好了下次再見面。
下一次收到的信件卻是金先生去世了。
我沒有辦法去參加喪禮,距離太過於遙遠,我無法連續休假如此久。
加萊爾和加萊亞是很優秀的孩子,他們順利考上帝國學院。雖然很想送他們入學,我那天不但需要上班,他們也覺得只是入學而已不需要家人陪伴,所以我只能一如往常地出門。
回到家中時,迎接我的是寂靜的家。
加萊爾他們後來帶著一個女扮男裝的孩子回來,我有點擔心是怎麼回事。詢問之後雖然很擔心,但是也只能期許他的路途能一切順利,還有讓加萊爾他們多多幫忙。
不過也如我猜測的,他們遇到一個又一個的麻煩。他們互相幫忙著跨過那些麻煩,感情也越來越好。
──就好像過去的我們。
──我說不上是甚麼心情。
看著孩子們成長與找到同伴。我很替他們開心──
就好像迷宮一樣。
孩子不在身邊之後,回到家裡時,我又再次走進那永無止盡的迷宮裡面。
為了加萊爾和加萊亞的事情,我利用了我們過去留下的移動通道,找到了在遠方的利菲爾。
父親依舊帶著曖昧的笑容歡迎我的到來,並沒有問我是怎麼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從首都到答這裡,而是溫和的迎接我進入屋中,關心我和弟弟們最近過得如何。
我沒有心情和他閒話家常,豪不客氣的指責他的所作所為。
「你應該替他們感到高興才對,勒恩。」
向過往一樣,父親為我倒了一杯帶著清香的茶飲。這次我沒有喝下那杯熟悉的茶。
「他們不再是一個人了。在人生的道路之上,他們能陪伴著對方。」
否定他的話語,那不是他能對自己孩子做出如此殘酷的實驗的理由。
「因為上級命令,你無法去支援。只能在城牆中聽著朋友戰死的消息。」
沒有理會我的反駁,詐欺師說出了跟現在完全無關的話語。我卻連一句讓他不要轉移話題的話都說不出口,只能聽著他繼續說下去。
宛如回到了黑白喪禮的那天。
「接下來呢?鍊金術曾經的明日之星也將老去死亡。」
「六翼英雄的兒子,他也不可能陪著你。甚麼都沒有,沒有人脈、只是個私生子的你會一輩子被貴族捏在手裡。」
詐欺師用手掩蓋了嘴,那張熟悉的臉說出了最為惡毒的現實。
繫著黑色緞帶的花朵在周圍綻放。我的周圍沒有任何的人。
「祈求著愛的勒恩托斯。加萊爾和加萊亞他們擁有了自己的未來與同伴,他們的壽命能夠互相陪伴互相支持直到最後──而你卻甚麼都沒有了,你羨慕著他們不是嗎?」
「你說著這構不成將他們作為實驗的理由,你卻無比羨慕著他們得到了你所祈求的陪伴。」
金髮的青年帶著憐憫的笑容,就好像在嘲笑我掩蓋在心裡的煩惱。
我還要看到多少的棺木?
「──我可愛的勒恩托斯啊。沒有人需要你,也沒有人留戀你。」
「只要你願意的話,我能幫助你,給予你那宛如半身的手足。」
揮開詐欺師朝我伸來的手,向逃跑一樣的離開了他。
很久以前,兒時的我想給予父母安穩未來。成長之後我卻明白了那是他們的選擇,他們不需要那所謂一般人的安穩。
與朋友冒險時,我想要守護住他們。最後卻握不住任何一個人的手。
扶養弟弟們,他們已經成長到不再需要我為他們建立的家園了。
為自己築構出來沒有出口的迷宮,就這樣被利菲爾擊碎。迎接我的只是舖滿地的純白花朵與一個又一個的棺木而已。
有些狼狽地回到首都,此時首都已經下起大雪,對照我心情實在說不上甚麼愉快。
家門之外有個穿著斗篷的人在那裡等待著誰,他的身上已覆蓋著有點厚的積雪。
斗篷之下的臉是熟悉的臉,跟那位女扮男裝的孩子一模一樣,只是眼前的人的右眼正被繃帶包住,而且能從對方的身上聞到血與藥物混合的氣味。
斗篷人鞠躬後,給了我一大袋的東西後就要離開。
他們很想你──
聽到我的話,斗篷人停下了腳步。
他們說只要家人在一起就沒有甚麼不能跨過的──
斗篷人激動地轉過身看向我,張嘴之後卻又像是想到甚麼的低下頭。再次抬起頭來,已是掛著笑容的樣子。
「我、咳。你幫我跟他們說,說哥哥我現在可是跟新婚妻子甜甜蜜蜜到沒有時間理他們這種還沒從學校畢業的臭小鬼們呢。」
一口氣說完之後斗篷人飛快地消失在大雪中,似乎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痛苦難受的樣子。
我無法為他做甚麼。只能就這樣目送他離開。
看著紀念碑上寫著的哀悼文,在尾端寫著:「我們將在神的身旁與所愛之人見面。」
……如果,如果真的有神的話。
比起死亡之後的見面。
我更祈求我這無意義的六翼能換取所愛之人的壽命。
祈求他們能多留一點時間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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